这里只有工伤没有职业病
张赛继续发来他的工厂生活记录,带我们看见几近隐身的痛苦,身体的,心理的。
打工生涯中,张赛的手卡过机器,手臂摔过骨折,眼睛进过化学品,现在耳朵正因噪音疼痛……他笑说,“工作中,工伤常有,职业病没有”,而在没有“职业病”的地方,也“从来没有人讨论过诗歌、绘画、自由、尊严和许知远”——对多数工友来说,聊闲天、看短视频是更直接的消遣。
但他无法停下思考,无法不去想为什么这样生活,也无法不去想为什么要思考,万千思绪来到了笔端……
为何买书这么多?当我像个吃力举箱子的小女生得到大男生帮助时,我也质问火车上的自己。回到家,开玩笑回答老婆,这都是嫖资,每当我感到无法战胜欲望的时候,就告诉自己,对于一个每天工资 100 多块的人,买一本 100 块的书,它不震撼吗?
更震撼的事,春节假期这样短,转眼回到工厂。不知何故,老盐去上夜班,换果冻和我开白班。果冻从不责怪副手,线 分钟,真好;果冻有空便坐,久坐,真好;果冻爱挠头,真好。
好景不长,耳朵里面开始疼。也许是噪音作用下的工伤,也许不是。谁知道呢,任凭这么想那么想,也不知道。想起那日堂哥手划破,堂嫂拿来创可贴,两人互开玩笑:
小伤自己办,好像是默认的规则。哪怕翻破这本《员工手册》,也翻不出抚恤大小工伤的流程规定。天高月黑,我再翻一遍《员工手册》,发现句句行行字字整整齐齐写的都是高屋建瓴的规划、大风起兮的气势、居高临下的态度,全是教员工应该怎么做,而非公司应当怎么做的一部规则。只是管教,没有服务。
那天,气管爆裂,香水喷进一只眼睛,我当场愣住。倒是盐嫂过来提醒赶快冲冲。飞奔水龙头,水不停流过眼睛,子在川上曰,我用眼睛阅。盐嫂紧随其后,递给一叠纸巾,嘱咐轻拂眼睛。我一拂,热的,原来她用热水浸湿过。
我一听,瞬间感觉好多了,边拂边往车间走。真的,一走到机器旁,就像人类走到远古时代,神奇的事情特别多,眼也不酸了,眼也不辣了,一口气看机器一千眼不想眨。
开工以后,有的人工资不要也不来了,机修便来顶岗。吃饭的时候,我向堂哥打听几个人不来。堂哥说,小林铁定不来,换了个厂。我说,工资高?堂哥说,高个屁,差不多,但是人家一年到头很少放假,工资多就多到这儿。我说,人跑了,是不是我们要涨工资,稳定一下军心。
庆承瑞:差远了,举一个简单的例子,你到医院去看病,你所用的那些设备,百分之九十五是国外的,而且那些设备用的全是物理学的基本原理。
庆承瑞:那些检查的手段全是物理的手段。那么我们问了,我们的物理学家有贡献吗?零。
庆承瑞:百分之九十五以上,谁在那讲这个事情,所有的大设备全是进口的,包括我们这个助听器,对不起,也是国外的。
这条短视频打击我的浮躁,正如堂哥堂嫂也在打击我的浮躁。两对夫妻的表情、态度、言语在我脑海中犬牙交错,俱为一体。
涨工资不可能,堂哥堂嫂似乎比老板娘更不想涨工资,这是机器对人的异化。快下班,老盐对我说,明天开始加一个小时的产量。我消化着这句话,也就是说,理论上,要从早上 8 点上到晚上 9 点半。老盐又说,早上提前 10 分钟来,早点下班。
在车间,你们人类休想做个有原则的人。默默把闹钟提前 10 分钟的人,被迫打败更多打工人。
讨厌的人,讨厌的物,讨厌的事,总难避免,但讨厌的并非一无是处。每周三,轮到我提前一个小时给机器预备加温。有一回,闹钟响了,又赖床半个小时,结果上班的时候机器温度没到,耽误大家的时间——机台工的时间,包装工的时间,装箱工的时间,杂工的时间。一整天我都不敢看别人。
周一到周日的闹钟铃声都一样,导致分不清哪天是周三的闹钟,我真真是马虎先生,我得换铃声,我得换个难听的铃声。前年在家带娃,孩子们说我的怀旧铃声“Hello Moto”太吵太难听,孩子们一说难听,从此我和“Hello Moto”势不两立。现在它重生的机会到了,只要它响起,我就从硬板床上弹起。
我打了个激灵,有人拍我肩膀,是阿贵。阿贵这一拍,拍走一个莎士比亚。阿贵把空塑料袋伸开,笑嘻嘻地看着我。他在等我帮他倒纸筒芯。这不是我的工作,我也得去帮忙。阿贵总是帮我拆离型纸,我没让他帮,这不是他的工作。可是他要这样和人热络,我也无可奈何。说起来,作为密闭空间,工厂是一个熟人社会。果冻从开厂就在,工龄 16 年,我听说工龄奖一年 50 块,没想到每年只递增 20 块 30 块不等,现在他每月工龄奖 370 块;从前食堂管事的老张记得每个员工的名字,记得每个员工的座位;保洁阿姨知道每个抽烟的人,知道哪个角落是哪个人扔的,别以为那里没有摄像头;食堂后面的小菜园,几个勤快人一人开垦一块,走了一人,那土地宁愿荒废也没人种,因为知道他不久必会重来;而 10 年 8 年的老员工一抓一大把,大家站在固定的岗位,做着固定动作,说着固定的话。别说谁是什么脾气,就是他的妻儿老小的脾气,恐怕也早已不是隐私。在熟人社会,有人拍你肩膀搂你脖子,是你的荣幸。在熟人社会,除了厂规,还有人情。
2014 年的一个夜班,我的右手卡进机台,把机台卡停。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卡进去,稀里糊涂就卡了。手一开始不疼,跑到保安室等车的时候也不疼,车开到医院才有知觉。那次一口气带薪休息两个月,和我开一台机器的云南质检一见面便表达羡慕之情。她不相信,我一点也不开心,手断断续续地疼。2004 年的一个白班,我从梯子后仰下来,手撑地折断骨头,那叫一个高兴,足足带薪休息三个月,天天像个搞研究的学者往图书馆借书,到市中心广场听小姑娘卖唱,跟退休老大爷一样逛花鸟市场。云南质检个子小巧,说话稚气,待人热情,很招人喜欢,直到一条狗的出现。
那是一条粘人的流浪狗,只因为云南质检喂它,便跟着去宿舍,怎么赶都赶不走。云南质检和他老公一商量,把狗栓到宿舍楼门口,每天下班喂它。可是狗老叫,有人把它放了,狗跑到云南质检宿舍门口卧着等她下班。一来二去,云南质检大概感动了,决定养它。狗重感情,上班时间去车间找云南质检,一开始大家新鲜这事儿,你揣它一脚我摸它一下。不知道谁打小报告,管理严厉批评云南质检,最后不忘活泼一下:再让狗进车间,我要成立打狗队。于是,狗被关宿舍,事情得以平息。只是从此除了狗的主人,没有人再亲近它。偶尔,门没关好,狗会溜出去,到车间,人人喊打。夜班松懈,因为没有管理,云南质检的狗不知怎么嗅到这个真理,竟然学会不再上白班专上夜班,楼上楼下,在大而吵的车间,在机器的缝隙,在犄角旮旯,来回游荡,最后逗留在垃圾桶里。可惜还是有人打小报告,惊动老板娘。这下子,管理、宿管、保安都去找云南质检,解决问题。狗不见了,云南质检没有告诉大家狗的归宿。
我的手卡住没多久,云南质检的手也卡住,且恰好卡在卡我的地方。有人便说,她是故意的吧,羡慕别人带薪休假。好几个人都这样说。
有的招聘广告说,可带宠物,可穿拖鞋。 我找工作的时候,从来没有碰到过,大概因为我是工人。
工作中,工伤常有,职业病没有,一例也没有,大概也许后者实在是一个有学问的词汇。在厕所,从来没有人讨论过职业病;在厕所,从来没有人讨论过诗歌、绘画、自由、尊严和许知远。去年春夏,车间外面雨一连落了三个月,厕所里竟没什么讨论,难以置信,我们连天气都不关心了。我们关心地上的烟头保洁为什么还不来扫,我们关心新来的女工骚不骚,我们关心谁的机器坏了注定下晚班。更多的场景,每个人抱着手机刷声音很大的短视频,三五个短视频同时响。
工友刷的是三分钟看电影,一天下来可以看十来部。有人小便时候也看,把手机放在小便池顶端,看到津津有味处,或者脉脉,或者微笑,或者大笑,迟迟不愿把眼睛和身体从小便池拿开。这事儿达利万难料到。这也是 17 岁的我万难料到的。那时候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把一本《羊脂球》带进车间,我以为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牛犊壮举,没想到,有一天,工友们把电子书和电视机搬进车间。所以我不再以为是白日梦——那条学会上夜班的狗一定会回来。
保洁阿姨进男厕所前总会喊一声,有人吗?抽烟的人回答没人,她便进来。她轻易不聊天,春运前,话多起来。
她边拖地边和我们说,现在打工线 年代开始打工,从贵州坐大巴车到湖南,小偷半道上车从第一排摸到最后一排,男的摸男的,女的摸女的。我的钱缝在内裤里,缝死的。小偷看你没有,也不会为难你,接着摸下一个,不会在你身上浪费时间。那时候害怕回家,害怕坐车,最长一回有七八年没有回家,你说想家吗,我们一家子都在外面,没有什么。后来坐火车,人多,哪有排队,管的人拿个棍子,站在车厢口子那儿,打人的头。
保洁阿姨的老公在厂里做杂工,早上 6 点多起床,有时候帮忙打扫卫生,他们的小孙子也在这边上学。早上,一家三口开着垃圾车浩浩荡荡往厂外出发。阿泉夫妇的三个女儿都在这边上小学,今年忽然听质检跟包装的没头没尾说了一句“阿泉夫妻正闹离婚”,当时没插上话,事后不好问,总觉得听错了。每到饭点,我们去食堂,阿泉夫妇的女儿便在宿舍楼上喊“爸爸”。虽不是喊我,借这个熨斗一般的声音,熨平工厂一天带给我的褶皱。老盐 50 多岁,小儿子才上初中,早上 7 点总见他骑电动车笑呵呵去送。有时候早上上班没多久,他小儿子来车间,远远地站住不动,等他爸爸发现,老盐马上放弃手边活计朝我打个招呼,随即走人,一趟用时 10 分钟。我挺羡慕孩子在身旁的人,他们时不时会请假,不像我,一年到头不请假。虽然也知道请假不是什么开心事,架不住他人即是天堂。
十堰是山城,想念我家楼下的山下的菜园。那时对孩子们说,这是我们的电子菜园,不能摸,不能摘,可以看,可以赏,还可以高空施肥哦。
我想做个内心强大的人,可是耳朵疼。想,还是不想;说,还是不说;做,还是不做?这是一堆问题。难道,打工挣钱而得病就是为了以后看病而有钱用吗?难道,我一生都要活在纸上,活在走神的世界,活成差不多先生,还沾沾自喜吗?难道,我不能像胡适一样抛出一句简短的话“不干了”?心绪走马至此,惊天动地,一不做二不休,把耳塞戴上。
戴上耳塞,几天过后,工作并不如我一直所想象的特别受影响。除了质检一次说我是傻鸟,两次说我是傻鸟,再没有别的。
在车间,戴耳塞没有传染性,正如思考没有传染性。我终于成为车间惟一戴耳塞的人。
安迪·沃霍尔有趣,把自己的工作室称作工厂,把赚钱称作艺术,他做的蒙娜丽莎,玛丽莲·梦露,罐头,可乐,无不提醒我:艺术随处都有,思考随处都有。
去年,有一个统计。我下班打水回宿舍,次日再把空杯子拿车间。有时忘记拿,一年大概忘记十几次。之所以大概,因为统计着统计着有几次给忘了。还想统计每天工作失误的次数,太难,放弃。于是想,人哪有不疏忽的,怎么避免都避免不了。这个思考没什么了不起,得出的结论也没什么了不起,而了不起的地方恰恰在于它没什么了不起,它很平常,很普通,谁都可以做,谁都可以思考。
喝水的时候,我看工友的杯子,就像一个个工友站立,高矮胖瘦,几乎没有超过 20 块钱的。杯子位置的变化,表明工友进出几回。不妙,小英子的蓝水杯和我的蓝水杯偶遇。这真是个好桥段,可以这样表述:那一天,他们的杯子终于碰在一起,驻足停留,短话长说,直聊到日暮月昏。次日,杯子分开,各占据桌子一角,但似乎踮着脚也要望一望。哇,杯子成精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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