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美林撰文回忆与黄永玉先生的师生情
我和黄永玉几十年前就认识了。1955年我考入中央美术学院的时候,他是版画系的老师。第二年,我们在青年艺术剧院看电影,那种原版电影。同学们爱他,都跟他打招呼。他跟大家打招呼,也跟我打招呼,那时候我知道了黄永玉老师,但他没教过我。
我们线年年初,我出狱不久,就到北京他的家里去了,此后多少年的联系就没断,直到现在。听说他去世的消息,我很难过。
他到安徽给别人画画,画得很累,我和他弟弟永厚架着他,他夫人梅溪也架着他,他还要画,为什么?旁边好多人都等着他。等梅溪把他拉下来的时候,他问我:“美林,你送不送画?”我说送,他说好。这就是老师。
我认为,他的画,谁也没有他“开放”,我感觉他是跟着时代走的。他画的大画都很大。因为毛笔画不了那么大的画,那时也没那么大的墙面。毛笔画不了,就用刷子,这是我们绘画界的一个创新。
我之前画的都是小狗小猫。当时我们都是守在他旁边的学生,他告诉我们要放大地画,不要画这么一点点,这启发了我,从这以后就开笔了。
艺术是无法之法,这是我从他那儿得到的启示。他不讲什么法不法。对我来讲,我能写一米八大小的字,而我的个子才一米六几,胆子大就是从他那里得到的启示。
我们的关系是绝对的师生关系。他很关心我,几十年来,他常给我写信。我们从前几乎每天都见面,后来两年见一次面。君子之交淡如水,但情不能淡,还是那样浓。
我永远是他的小尾巴,他70岁画成啥样子,我70岁也画成啥样子;你80岁,我赶你80岁;你90岁,我赶你90岁。他的成就我赶不上,那是我不行,但是我有这个底气,我就要赶你,我说:“黄老师我就赶你,后面有一个你甩不掉的学生。”
这种竞争是笑着竞争的,他叼着烟斗笑着,我傻乎乎地拿着咬了一口的面包,也笑着对他。“我告诉你,黄先生,你七十,我赶上你七十;你八十,我赶上你八十。”在美术界,这样的关系可以说少之又少,有的学生毕业了,马上就把老师给扔了,但我们从始至终保持着传统。在我最困难的时候,他让我到北京,我天天去他住的地方。
人生态度这一点我不如他,他有点侠客味道,一张嘴就是“我真想揍你”。我有点“恭俭让”,他有点“侠气”。他敢说,影响了我,我也敢说了。我说了好多别人不敢说的话。
他影响了我好多,包括人生的一些坐标。所以从这一点来讲,我心里感谢他,而不是去蹭,去借光。这是他给我做人的启示。
以前我住在北京建国门,离他家很近,步行就可以过去。李准、肖马、白桦、谢天、阿明、韩瀚、范曾,我们这些人挤在他那个小屋罐斋。那时候虽然很艰苦,没有茶没有水,但都是笑着出门。有几次黄永玉出钱请我们去华侨饭店吃饭。
我不大善于交际,但是没想到跟着他开阔了视野,见识了很多名人,认识了很多朋友。像沈从文就影响了我一辈子。沈从文是黄永玉的表叔。
黄永玉欢迎我们去他家,他好客。所以我跟人说,咱们活的是过程,这样的一个过程如果活得愉快,活得充实,就算我们会活了。这是黄永玉对我的启发。我们窝在他的小罐斋里“哈哈”大笑,他那个罐斋连个窗户也没有,要有窗户这个窗户得顶破。
梅溪老师去世前,我去看过她。黄永玉17岁时,梅溪就跟着他,梅溪比他大一点。他们两个就跑出来了,梅溪家里很有钱,跟着他跑出来,就认定了这个才子。
梅溪老师虽然个不高,但长得漂亮,待人非常大气,绝不畏畏缩缩的。这一点,她也影响了我。
梅溪支持他什么?把门一关,搞创作搞了一个星期,才出来,而且两个人一边后退一边欣赏,眼神不好,“咕咚”一下子,梅溪掉水缸里了。
那次我写信跟他预约,我说,黄先生,我们好几年没有联系了,我会带着我太太和儿子来,儿子不给你捣乱,你摸摸他头,我们就走,让他感受点灵气。我们见了面,我给他磕了个头。这是从心里磕的,我们两个都互相抱着,都哭了。他抹着眼泪,也很感动,我们互相有一种真情,这种感情一般人没有。他当时都走不动了,坐着轮椅,非得请我吃饭。他饭量挺大的,吃了一盘牛肚,我说我挺佩服他,身体健康。所以我说让他活到188.88岁。
不客气地说,我比黄永玉强点。我初中还上了,他是小学毕业。后来我大学毕业,他也没上大学。后来我当老师逼着自己看书,我是这样成长的。
我同意他说的话,你的知识、你的修养,不单单是书本上学来的,你的艺术一定不是七法八法训练出来的。这一点我相信他,所以我从始至终坚持。我到现在没有一天是闲着的,不是看书就是练字。画不动了,我就练字。在监狱里时,我没有笔,就拿筷子头在腿上书写。
刚出狱那会儿,我没有宣纸,怎么画?我就在图画纸上面刷上水,效果很像宣纸。这是从周令钊老师那里学来的,他教我用水彩。所以不能不感谢我的老师周令钊。画画有好多经验。比如,这一圈墨画好以后,肯定要往中间洇,往外洇。中间洇着就没地方画眼睛了,那怎么办?一直解决不了。后来我画骆驼的时候,一笔下去往外洇。有个小孩很好奇,上去就一手指头,结果墨就不往那个地方跑了。小孩也是老师。所以后来我画完熊猫眼睛以后,中间就拿手点一点,它就不往里面洇了,这个眼睛就画得很自然,所以都是从经验里边得来的。
黄永玉不保守,这一点还真就是个老师。我们有一些老师,等着签字的时候让你回过头去,签字他都不让你看,因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一招。我感觉很不容易得到那些经验。比如小孩给我点这一下子,就不是我的,而是小孩教给我的。
黄永玉和我有一个相同点:我们从始至终在前进,所以我不怕人家仿我。现在仿我的这些假画,大部分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画的,现在仿得了吗?仿不了了,因为我天天在前进。这一点不能不受黄永玉的影响。他重复的题材不多,画和画也不一样。
我感觉我受他的影响很多,但是有时候我又不受他影响。我的字比他的样式多,因为我五岁开始写字,基础在那里。但是讲画的方法,绝对是他强。比如用矾水画,那时很少有人这么画。他就是矾水画的,我也用矾水画过。你看我们展厅里不是有些鱼就是矾水画的吗?但是画一阵以后,我不需要。老师,那是你的过去时,也是我的过去时,我没有守着那个吃一辈子。另外一个就是速度,他作画速度相当快,这一点我不受他影响,我速度也很快。
我给我的博士生讲课,一上午画250只猫头鹰不重样。我管它值钱不值钱,我可能画出来个个不一样,我留下来不行吗?我又不卖,什么值钱不值,多了就不值钱,少了就值钱,是吧?梅兰芳的画挺值钱的,就十几张。他拜齐白石为师,他画得不如齐白石,但是价值很高,为什么?因为他就画了十来张。但是咱们不可以拿这个比较,不能由此滋长懒惰情绪。我能留下多少好东西就留下多少,比如这个天书,就是勤奋的结果。这个天书,阎崇年老师说了,500年以后,虽然记不住韩美林的画,但记住韩美林写的这个天书,这是我们祖宗的东西,得留下这个遗产。虽然很枯燥,一天只能写两篇左右,可是让我画画,我可就画多了,但是我不是为钱。我是为了把作品留给国家。这个和我接受的基础教育有关系,我就受老八路教育,我一参军就是跟着一个司令员,他是个老八路。国家培养我不容易,所以我要把作品都交给国家。
中央美术学院的两个老师,一个周令钊一个黄永玉,这两个人是不得了的,学生都佩服。周令钊对我影响也比较大,他不打草稿,黄永玉更不打草稿,拿起来就画。我现在画大的作品,一个马一米七,不打稿子;天书17米,不打稿子,上去就写。这个本事我也是从他那学的。
1973年,那时候辣椒也不多,我从安徽弄回来一大袋子辣椒,那个辣椒特别辣,郭兰英也在,黄永玉和她两人吃,一口一个,我就不敢吃。我问郭兰英,你不怕嗓子吃坏了吗?她说不怕,越吃辣越唱越好。
但那时候我们也有点土。有人给郭兰英送了碧螺春,碧螺春是有毛的,她不知道。结果她还抱怨:送我茶叶,里面都长毛了,顺手就扔到了阴沟里。我在安徽喝过,知道碧螺春是有毛的,说那不是长毛,她才抓起来一些,泡着喝了一杯,其他都倒到阴沟里去了。郭兰英挺有名,黄永玉挺有名,但那时候都土。黄永玉穿了个补丁的褂子,舍不得扔,穿完以后还给他弟弟穿。
他玩东西玩时髦,开着法拉利,叼着个烟斗,在前门“呜”疾驰而过。我有一次在媒体上说,咱们别跟着潮流走,潮是捧起来以后顶多溅起的几个水花。时髦过去以后,就远去了。要跟着时代走。黄永玉就是跟着时代走,他八九十岁了开法拉利。这真是挺牛的,我连车也不会开,他的一些优点我们学不了的。
他当年下放回来,路上激动得不得了,就在汽车牌子边倒立,你说他有没有劲?他真是有劲,我们那时候都赶不上他,没有他力量大。他右手就比左手大。我之所以这么勤奋也是从他这儿得来的。从前我一说话就脸红,不知道说什么好。进中央美术学院时学生发表感想,人家说做灵魂的工程师,我说我不敢,我做不到,我没有灵魂。大家“轰”地笑了:“你没灵魂你怎么活着?”我确实不会说话。从他那里,我学会了幽默。他特别幽默,他一直活在幽默里。我感觉幽默是智慧的火花,没有很多知识的话,幽默的火花喷不出来的,所以我还在努力学习。
一次,周令钊和黄永玉两人在王府井东安市场看古董,买了一口袋花生米,黄永玉性子急,周让他从口袋里掏着吃,结果掏错了,掏人家口袋里去了,这些都是笑线月,周令钊艺术展在京开幕,图为周令钊先生(右二)在向嘉宾介绍自己的作品。 新华社资料照片
我也对大家说,生活把你逼到八,逼到七,又逼到六、五、四、三、二、一,逼到一就不活了吗?不!负一、负二又是个无极数。我的看法是,假如正面不行,就用反面;假设哭不出来,就用笑话讲。我经常拿我自己受难的故事当笑话讲,笑得大家眼泪都淌下来。所以一个艺术家,把苦甜、高低、冷暖、深浅,都一律看成你所利用的元素,这样你就活得潇洒,很真实,就会在愉悦中度过每一个年龄段。
这就是“潇洒依旧”。我只要活着我就干,我只要干,就不忘记我们这一个国家,我就是中国的画家。我感觉就是,做人要有一个舵,这个舵立足于什么?立足于本土,因为艺术家强调个性,强调独立性,更强调民族性。
我五岁写字,六岁画画,认识篆书,从土地庙后面掏出来的篆字古籍,一直把它当成画看。一直到1973年,我还一直当画来收集,没当文字收集,也没在别人面前展示过。没想到黄永玉老师,就像教剃头一样:徒弟在师傅头上剃,不怕你剃坏。他拿出构思本封面,“美林,你给我写”,你想想当时我紧张到脑袋充血,头都麻了。我说你怎么让我写?我平常是写着玩的,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写的。“写!”这又像是老师来了,你说你硬着头皮你也得写吧,怎么写的,我忘了,写的什么,我也忘了。但是现在来看,你既然写篆,老师鼓励你写的时候,你也得能写出来。我现在就不怕了,大家都看到我给大家提书名,没一个重样的,这玩意谁教的?这是逼着我写的吗?想起那时候守着好几个人,弄得我那个汗出的啊。也不知道写的啥东西,人家没说什么,就把本子放后面,这就是黄永玉。所以从那以后我发誓,研究篆书,后来研究就开始出格了,就出天书了。没想到低头拉车,一抬头一看,我们这天书走向世界了。现在外国的从飞机,到汽车,到玩具,到衣服,到口罩,到袜子都用上了我的天书,这不是做学问的结果吗?
动力在哪?动力来自羞辱。我自己做的红脸的事儿,他这一指点我,马上做学问了。在考古文字上,我这个学生还有很多自己独立的看法。到底研究了几十年了,是吧?我是个爷们,我向老师学的是他的优点,他不是没有缺点,人与人都有缺点,有的隐瞒得好点,有的隐瞒得差点。人类成长的过程肯定有幼稚的东西,有愚蠢的东西。
这些东西作为动力来讲,我感觉也没什么亏吃,红一红脸促生了我现在的天书。这不,第一部第二部《天书》已经出版。用启功老师的话说,你少写一个字,后代少看一个字,因为你写得好看。
都说黄老的画是“野、怪、乱、黑”。我不认为是在骂我们。我感觉他真是做到了,我想学“野、怪、乱、黑”,我没做到。这次见面又说了一个字,画画还有一个元素“脏”。画脏了不是真脏,是不要画面画得太光鲜。这个“脏”字我到现在都在揣摩。他每次教育学生就不多,我教育学生也不多,就指出一个缺点来,你能记得住,多了你记不住了。他每次也是,提一个点,就一个。这一点来讲我挺服他的。这个“脏”字挺棒的,都是关键语。“野”你知道吗?我画画撒野。“怪”,人家画的,我不画。你看我画的马,我会画成这边一个,那边离它很远,感觉挺怪的。但是说怪不怪。大家就能够正常的看到我的画有些很怪了。“乱”,我写狂草不是乱吗?“黑”更不一样了,我离不开这个墨。
我感觉我们中国的特点是靠墨,不是像外国人靠灰调,外国说没有真正的黑影,也没有真正的白影。太极就是一黑一白,但中间这条界限又是黑又是白,那怎么画呢?你说它是白线还是黑线?又是白线又是黑线,你说它是谁?说黑就是白,白就是黑,远就是近,近就是远,高就是低,低就是高,相对存在。明白这一个道理以后,你画画也懂这个大道理。
所以说这个“野、怪、乱、黑”,并不全是坏事,按部就班、七法八法就是个匠人。所以说我感觉就这一点来讲,艺术里边选择道路,还看你有没有悟性。没有悟性人家说过去,耳旁风,左耳进右耳出。